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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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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那日抄家,從賈璉屋子裏抄出一箱子重利欠票。很顯然,這事兒不是賈璉做的就是王熙鳳做的,總歸逃不過是他們夫妻。

即便是賈璉做的,賈璉身上已背了一身罪,王熙鳳便不能再往他身上推,立時就認下。

邢夫人雖蠢鈍,卻也知這不是什麽好事,在於今這種情形下,無疑是雪上加霜,自然沒得什麽好言語,就連一向疼愛她的賈母也不護著她了,由著邢夫人。

在賈母命鴛鴦送來那碗打胎藥後,王熙鳳就已經明白。孫子媳婦再好,那也不是孫子,更比不過家族。

但事情確實是她做的,若沒有那個箱子,怕不至於到這個地步。她看得明白,林海還是顧念著岳家,才有北靜郡王的回護。王熙鳳又羞又愧,她身子本就虧了,加之那日下雨又受了涼,兼且邢夫人與趙姨娘每日冷嘲熱諷,竟病倒了。她一個罪人,誰理會她?也只一個平兒,磕頭作揖,求了獄卒請了個郎中來,開了兩服藥,卻也無用。

這日昏昏沈沈,半睡半醒時,忽然想起娘娘省親那一年,恰又是薛寶釵的生日,她和寶玉兩個聽的那段《狄公斷案》,那時她還不信,覺著他們這樣的人家,怎麽也不至於淪落到那個地步。可於今呢?她可不就那書中所說的國公府奶奶?不禁想,若當日她斷了那些心思,會不會不一樣?但也只是想一想罷了,家裏男人們不爭氣,她們這些後宅婦人做得再好,還不是一個樣?

平兒仔細地端著一個粗瓷大碗,見王熙鳳躺在地上,兩頰凹陷,面色蠟黃。不過幾天的功夫,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。不禁低頭又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湯藥,這家裏,也就三姑娘仗義,能在這個時候還願意幫襯一把二奶奶,但這也是三姑娘身上最後剩的一個戒指和耳環換的,若是還沒有起色,也不知怎麽樣?

剛走到王熙鳳身邊,才要喚人,就聽外面一陣腳步聲亂響,有人遠遠地唱道:“賈府眾人聽旨。”

平兒轉頭往外看,就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往這邊走來,打頭的那個右手拿著拂塵,搭在左手臂彎裏,是宮裏出來的公公,怕是來發落她們這些人的。

不過七八天,卻似過了七八年似的。整日膽戰心驚,如今瞧著似有了結果,一直懸著的心反而安定下來。

見探春和惜春扶著賈母帶頭跪下,她連忙仔細地放下藥碗,在後面跪下。低著頭不敢再看。

一時寂然無聲,一個尖細的嗓音道:“皇上口諭……”

平兒別的都沒記住,只聽到“王熙鳳其罪當誅”、“重責三十大板”等詞。想著王熙鳳於今重病未愈,這三十板子豈不是要了她的命。當下伏身便要求情,也不知旁邊是誰,緊緊地捂住了她的嘴巴。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公公轉身走遠,又有人開了門,兩個粗壯的婆子走進來問誰是王熙鳳。

她連挪了挪身子,卻聽王夫人的聲音響起,道:“她正病著,還望媽媽手下留情。”

那兩個婆子立時就看向她這邊,然後直直往這邊來。平兒什麽也顧不得,轉身攔在前面,跪下拼命磕頭,連聲道:“求求你們,二奶奶正病著,不能受刑,求求你們了。”此時,她什麽也不記得了,只知道不能讓這兩個婆子把她的主子帶走。

但立馬就有人拉住了她,她仍舊只能無望地看著那兩個婆子掀起棉被去拉王熙鳳。藥碗被一個婆子踢翻,藥汁濺了王熙鳳一臉一身,但王熙鳳卻動也不動。

那一個頓時覺察到不對,往王熙鳳臉上一瞧,頓時臉色一變,伸手探去,回頭向這一個嘆道:“倒是好福氣,不用再受回罪。”就轉身向外喊:“人剛死了,你們去回大人。”

那一個也變了臉色,抱怨道:“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,到是我們,只怕說不清楚。”

似沒有料到,拉著她的人手忽然松了一下,平兒立馬就掙脫了,撥開那兩個人,撲到王熙鳳跟前,一面說:“不可能,我去熬藥前二奶奶還和我說話呢。”

探春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,手探到她懷裏王熙鳳的鼻端,半響,方哽咽道:“平兒,二嫂真的已經去了。”惜春念了一聲佛號。

去回話的一個媳婦子又進來回話,向兩個婆子說:“大人說把人帶出去。”那兩個婆子早已不耐煩,得了這話,頓時就去推開平兒和探春,道:“姑娘且安生些罷,別連累我們。”兩個便要去拉王熙鳳的胳膊,偏平兒不讓,她們也不與平兒說話,只向其餘的人說:“你們且都掂量掂量,為一個死人,惹了外面的大人不痛快,值不值得。”

別人猶可,邢夫人卻顧不得,忙就呵斥平兒。探春也知此事沒有緩和的餘地,便向那幾個婆子媳婦福了一福,道:“各位大娘嬸子,這位姐姐是打小伺候我嫂子的,念在她忠心一片的份上,各位多多體諒。”又說:“俗話說,死者為大,還望大娘嫂子們稍等片刻,我給我嫂子收拾收拾。”便死死拉著平兒,讓到一邊,見她還不死心,連忙小聲說道:“鳳姐姐把巧姐兒托給了你,於今她沒了,你還要把自個兒也搭進去。再說,還有老太太太太們呢。”

其實也是探春看得明白,皇上已赦了她們這些人,怎麽也不會為難王熙鳳,但外面是公公也是辦事的人,不見了屍身,如何回話?

手裏被塞了個物件,見平兒不鬧了,探春放開她,走道兩個婆子跟前,偷偷地塞進一個婆子的手裏,道:“還望大娘行個方便,總不好叫我嫂子這樣見人。”

想她一個千金小姐,落到於今這個地步,低聲下氣地和她們這些人說軟話,先就有些可憐,況且她說的也在理,但她也不敢讓外面的人等著,略一遲疑,道:“略微收拾收拾罷,可不能讓大人等我們。”不等探春動手,平兒忙就奔上前,也不過捋了捋頭發。

林珗先回來報了信,盧慧嫻稟過老太太,便坐車往鐵檻寺去。

賈母的一頭銀絲早已不覆往日的潤澤光華,臉色憔悴,見林珗和盧慧嫻聯袂而來,還笑著道了一聲好孩子。

見到這樣的賈母,盧慧嫻又不禁有些佩服她。

盧慧嫻上前行禮,道:“外邊冷,老太太先上車罷,有什麽話回去再說。”

林珗扶著賈母上車,盧慧嫻又與邢夫人王夫人見禮,因不見王熙鳳,便問:“璉二嫂子呢?”

她這一問,眾人都紅了眼圈,隱隱有誰哭起來,一直呆楞楞的賈寶玉卻忽然笑起來,道:“鳳姐姐福氣大,去天上作神仙去了。”

盧慧嫻見他癡癡顛顛的,不敢信,探春道:“鳳姐姐沒了。”

這才瞧見眾人身後,平兒伏在門板上痛哭,門上躺著的人,怕就是王熙鳳。此時也不是問話的時候,盧慧嫻忙打發了幾個婆子去收斂,又打發人去買壽材。這才扶著邢夫人,道:“太太們也上車罷,璉二嫂子的後事我來料理。”探春自覺去扶王夫人。

盧慧嫻與賈母共一輛車,邢王二位夫人帶著賈琮一輛車,李紈和探春惜春帶著巧姐兒共一輛車,寶玉和賈環賈蘭隨林珗騎馬跟隨。

賈母吃了一杯熱茶,精神略好些了,因不見寶玉,就問:“寶玉呢?”

盧慧嫻道:“寶兄弟在外面。”想著賈母對寶玉的寵愛,又說:“有大爺照看著呢,老太太放心。”

賈母道:“那就好,”哪裏真放得下心,又說:“那天混亂,寶玉的玉什麽時候丟了也不知道。”

盧慧嫻很不以為意,不過一塊玉罷了。但賈府眾人都信,尤其是賈母,寶玉是她的命根子,那玉就是寶玉的命根子。賈母這麽說,她就說:“回頭我和大爺說,那樣東西不管誰得了去也不會丟了,要麽自個兒留著,要麽拿去換錢。先著人仔細訪一訪,尋到了東西,再看怎麽辦。若是要錢的,咱們拿錢買回來,若是不要錢,咱們拿東西換,總要想法子把東西拿回來。”

賈母這才稍稍放心,點頭道:“那玉是他胎裏帶出來了,若沒了它,寶玉就失了魂。這些時都有些不清不白的,不然,我也不和你們說,丟了也就丟了。”

盧慧嫻這才想起來,寶玉今兒確實不同往日。王熙鳳死了,他不傷心,反而大笑。一念至此,忽然想,若果真癡呆了,騎馬豈不危險?

頓時醒悟過來,賈母這是拐著彎的和她說:“寶玉不能騎馬。”

不能騎馬,自然只能坐車。

但總共也就三輛車,屬她和賈母坐的這輛車人少些,賈母怕也只有把賈寶玉放在眼前才放心。但賈寶玉那樣大的年紀,和她共一輛車成什麽事?

但見眼前人的老人,不禁又可憐她。不是這個境地,對著她一個晚輩,和至於這樣。敲了車壁幾下,馬車便緩緩停下,林珗驅車近前,隔著窗戶問道:“可是老太太有什麽吩咐?”

盧慧嫻道:“是我,忽然想起來,寶兄弟身子單薄,今兒風大,別著了風。”

聽言,林珗立時就明白過來,道:“才太太已經叫他上車了。”

老太太不禁皺了皺眉頭,這個兒媳也太不會做人了,作弟弟作侄兒的都比寶玉小,一樣在騎馬,卻把做哥哥做叔叔的叫進車裏,外甥外甥媳婦在,還有那麽些下人,不是叫人笑話?終究還是心疼寶玉,便說:“有他娘瞧著也好。”

盧慧嫻暗暗搖頭,終是外人的事,她操那份心做什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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